朱厚照也就是著名的武宗皇帝。作为皇帝,他糟糕透了,我们可以把败坏朝政、生灵涂炭这样的屎盆子扣到他一个人的头上。别的不说,武宗的继承者,明世宗朱厚?先生就曾经愤怒地指出,武宗“不能尽协于旧章”,朱厚?不说“化悲痛为力量”,却明白无误地病垢自己的前任,这在中国史上绝对是不同寻常的(改朝换代另当别论)。武宗这个皇帝,做得实在是大减价。
但是,作为一个男人,朱厚照先生很可爱。至少,在我的眼里,朱厚照是可爱的。在我的印象里头,一个男人做了皇帝就不敢拿自己当人了,一举一动都要弄点“龙”气,朱厚照或许是唯一的一个不拿“皇帝”当鸟事的皇帝,比方说,他居然二五兮兮地放弃皇帝的尊号,自封自己为“威武大将军朱寿”。还有更可爱的,1516年的正旦节,文武百官们一个个穿戴得人模人样,大清早到武宗这边来祝贺,武宗历来就看不惯这群王八蛋的酸文假醋,就拿他们开涮,让他们干站了一天,到了傍晚时分才款款而至,散朝已是深夜,文武百官在黑暗中一哄而散,你压着我的屁股,我拽着你的官服,乱成了一团麻,一锅粥,将军赵郎竟被活活挤死在禁门一侧。你见过这样好玩的皇帝没有?他就是拿朝廷当成了泰坦尼克号。
我见过朱厚照先生的画像,这个爱胡闹的皇帝眉眼之间一点威仪都没有,他更像一个歌星,一个球迷,一个综艺节目的主持,一个梨园的票友。如果可能,他或许会成为一个十分优秀的艺术家,一个出色的小品演员,一个诗人。他最不能做的就是皇帝。
一部中国史,说白了,不外乎是“谁做皇帝”的战争史、血腥史、阴谋史。为了做皇帝,老子可以杀儿子,儿子可以杀老子,哥哥可以杀弟弟,弟弟可以杀哥哥,狸猫可以换太子,鸣鹿可以变骏马。而一旦皇帝做成,“人”就没有了。皇帝便成了“龙”,别人则统统是走狗。
武宗的可恶是皇帝的可恶,而朱厚照的可爱则是男人的可爱,毛病是男人的毛病,罪恶是男人的罪恶。在奄奄一息的明代,朱厚照给人以精力充沛的印象,给人以想象力活跃的印象,他的荒唐、轻信、好色、贪玩,使他成为东方古国最出色的摇滚歌手。他是一个有生气的男人,一个拿自己当人的男人。看看他的业余爱好吧,骑马、角抵、蹴鞠、博戏、射箭、登山、划船……要是在今天,他从事的多是些奥林匹克项目呢。
通常的说法是,武宗坏事就坏事在那群宦官身上。这一点有史为证。武宗的身边有八个太监:刘瑾、马永成、谷大用、魏彬、张永、丘聚、高凤、罗祥,史称“八党”。有关太监,我们暂且不说。事实是,武宗两岁的时候就被立为皇太子了,他就此失去了父亲与母亲,终日与其厮混的都是太监。对这样的孩子,我们没有理由要求他有正常的心智。
但是,为朝政和百姓想想,让朱厚照这样的男人做皇帝实在是一个错误的事。虚假也好,伪装也好,皇帝总得讲点理性、章法,皇帝总得静下心来听一听别人的意见,办一点实事,皇帝总得有那么一点“亏了我一个,幸福千万人”的姿态。但是朱厚照不来这一套。他玩的就是心跳。过把瘾就死。武宗大帝毁坏了大明帝国的千秋根基,作为皇上,他罪不可赦,他遭到了后人的千世唾骂,原是活该。
不过,我还想为朱厚照先生说几句话。
一个人做成了皇帝,或多或少都伴随着罪孽。然而,朱厚照先生是例外。朱厚照是先王孝宗皇帝的独子,两岁被立,十五岁登基,一切都是单行线。换句话说,即使,我是说即使,即使这个后来的顽主怕做皇帝,不肯做皇帝,那也绝对是徒劳的。他不能不做。这是他的命。皇帝这个浑水他?定了,皇帝这盆浆糊他捣定了。有什么办法呢?所有的大臣只能跪拜在他的面前,把他捧到天上去。所以,朱厚照先生的悲剧在于,他不得不去他不该去的地方,这和占了茅坑不拉屎、冲了酒坛子撤尿是不一样的。武宗皇帝的悲剧在于,他的生命不应当那样生动、雄健、英气勃勃,他当皇上,完全是大明帝国的一次早泄。